(原标题:卧底疑似新型传销组织:昔日富翁讨钱坐地铁,七旬老人跪地尽孝道,他们为何无法回头)
生意上的惨败,令曾经年收入上千万元的重庆老板赫渊仿佛跌入万丈深渊:因其基建公司未执行法院关于偿还债务的判决,作为法人代表,他被派出所拘留15天。2017年11月17日,重获自由的赫渊径直回家,找到妻子骆融,开口便是要钱。被当场拒绝后,赫渊发怒——53岁的他,第一次扬言要家暴。
骆融一口咬定赫渊进了传销组织。
她给记者的信息近似求救:“他说要打我,他又变了很多,他好像比以前更急于筹到一笔钱。”而这之后,赫渊也亲口告诉记者,出拘留所第二天他就回到了“组织”,被拘留的半个月里,“有好几个项目的期股、区域代理权被瓜分完了,错过了发大财的机会”。
出身农家、小学文化程度的赫渊脑子聪明、意识超前,上世纪90年代成立的一家基建公司,曾经每年给他带来千万元利润。自从2000年头部在一次高空抛物中意外被砸,他与从前大不一样:生意荒废了,头上多了碗口大的疤,更多的变化,是他对金钱的渴求度。
赫渊虽极力否认他加入的那些项目属于传销,但只要在网上检索“新型传销”就能初步获知:新型传销,通常以幌子公司与合法注册的互联网站、手机APP、医院、保健产品等结合,以“分享经济”或“人海推广”为手段,利用期股权、代理权、上市等诱导“合伙人”发展下线,且集诈骗、非法集资于一体。
记者二赴重庆,共卧底15天,发现赫渊常说的“太阳系”与上述说法十分类似,也与传统传销组织发展下线的方式如出一辙。
赫渊自称目前处在组织的“最底层”。
上课:板书治疗方案下,“挣钱”字迹还没擦干
负债千万元,公司破产,夫妻关系名存实亡——骆融曾天真以为,丈夫被拘留后能洗心革面,然而赫渊拉人进“组织”的步子迈得更大。
赫渊帮记者介绍了一个名为“众筹医院项目”的上线,叫阳泉。得知记者想“参与众筹,为家人看病”时,电话中的阳泉连连“哀叹”:“可怜,可怜。”隔了几秒,他郑重其事地告诉记者“千万不要放弃病人”,并保证该医院“7天治疗缓解90%的病痛,20天即可出院”。为了促成签约,阳泉答应与记者“到总部一起会见市场部经理罗总”。
阳泉不愿告知公司具体地点。他开了辆别克商务车,在重庆某展览中心附近十字路口停靠。记者一上车,车便熄火,阳泉和赫渊挤过来,把记者夹在后座中间。
阳泉继续游说:“我已经接待过几百位病人了,一定要相信我们!”
车发动了,5分钟不到即停。见记者疑惑,阳泉马上解释说这并不是“总部”,只是一个代理咨询点。位于这栋老写字楼7层的办公室共两间,十分简陋,靠门墙上挂了几面“癌症治愈者”送的锦旗。卫生间里,一张木桌下摆放着锅碗厨具。
“罗总”端坐在里间的椅子上,西装笔挺,像个管事的人。办公桌上只有一台电脑和一个干干净净的烟灰缸。仔细询问记者身份后,他熟练转过身去,打开背后的挂墙电视,播放一部时长约20分钟的“专题片”。这个视频讲述了许多癌症治疗康复案例,声称不开刀、不放疗,主推产品是“神奇的祖传秘方黄金汤”。
当记者质疑该药物的效果,并希望联系“已经初步治愈的病人”时,“罗总”以保护病人隐私为由拒绝透露他们的联系方式。
接着,“罗总”出门,招呼副手“秦总”继续讲课。他拿出一支马克笔,在白板上写起晚期癌症的“治疗方案”。记者却发现,新写的“治疗方案”文字下,明明有上一次未擦干净而留下的笔痕,隐约可辨识的有“挣钱”“直推”“等级”等字眼,还有一些数字和换算公式。
此时,“罗总”进门,给“秦总”使了个眼色,说:“今天只给你讲到这一步,怕你消化不了。”
生意:“总公司目的是做公益,用筹钱的方式补亏空”
“罗总”解释,这家医院实行“会员制”,所有获得专利的药物仅指定给会员使用。“秦总”马上接话,说自己吃了药,痔疮一次也没有犯过;一位60岁的朋友秃顶,喷药了一个月后还能长出新发;被下达病危通知书的糖尿病人,现在痊愈了。“而这些药的药引子很常见,就是猪肉。”
按照他们的说法,“会员制”即病人或家属购买医疗套餐,享受优惠治疗和防癌保险。新加入者可购买7300元到54000元不等,共3个价位的套餐,最多可以享受90万元抗癌保障。
“你也许会怀疑,这不是亏本生意吗?我告诉你,总公司目的就是做公益,用筹钱的方式补上了亏空的钱,就这么简单。”“秦总”还佯装“透露内部消息”:“众筹是国家允许的,公司拿40%的股权分给会员,借会员来宣传。”
记者表示对“众筹医院”感兴趣。“秦总”话锋一转:“其实,这也是一个发展事业的平台。”他介绍,成为会员后,享受9折优惠,如果推荐其他人入会,可以每个人头返利10%。“你想想啊,把自己或者亲人的治疗经历作为案例分享,分享到一定规模,就可以自己开咨询代理点,多发展,收益就越多。”
而据他透露,现在这样的咨询点已经很多,代理人有律师、公务员、企事业单位职工和生意人。且公司下一步还要建连锁医院。
“但是,要成为我们的合作人,我们必须深度了解你!”话毕,几人便一齐过来,要把记者“请”去总部签约,“99步都走了,不差这一步了,钱直接刷到我们公司。”
记者以有急事和需要考虑几天为由逃脱,赫渊和阳泉被“罗总”委派“护送”。
事后,记者查阅资料,该公司在北京确有收购一家实体医院,但在百度相关热点搜索,已被多人举报。
记者找到一名在这所医院治疗无效返家的癌症病人曹某。曹某告知,他和家人曾经接触过几名同在医院的“病人”,逢人便夸“疗效显著”,怀疑是医院聘请的“托儿
身份:“健康专家”摇身一变,成了“金融经理”
传销组织不会轻易相信新人,赫渊加入的“组织”也不例外。“他们要打量你,猜测你。”赫渊其实对这些等级森严的条条框框很反感。
但他还是感恩:那些声称产量少、不对外销售的神奇药品,只要筹到钱,就可以拿到代理资格。在“众筹医院”项目上,他一共发展了10人,除了提取返利,还可以每天收到50元奖励。按此比例计算,若能够发展100人,每天可收到500元奖励。而他听说,“罗总”的下线已经发展了2000多人。“这生意你说做还是不做?”
这位赫渊天天念叨的“罗总”,身份成谜。在参观“总部”时,记者无意中瞥见,“罗总”在一间开放的会客厅与一行人见面时,自我介绍称“主要做实物金融交易”——“健康专家”摇身一变,竟成了“金融经理”。
“众筹医院”项目,赫渊没拿到多少股份。大多时候,赫渊会去一些会场,探得其他项目商机。
记者随他进入的会场上,大小“公司”都在推荐保健品、酒水或投资项目。与普通推销会的区别在于,进入会场者需由“介绍人”买票带队入场,且都可以通过“介绍”或“分享”来获取高额返利。
骆融曾经为了搜集能够证明丈夫进了传销组织的证据,也特意跟进过会场。当她有一次越听越觉得不对劲,想脱身离场时,组织者却强行将她截住。她试图报警,一名工作人员厉声喝道:“我们在公安局备了案的,你想怎么样?”
痴狂:70岁老人为积分跪地“尽孝”
赫渊的手机里至今还在接收着一项名为“龙爱量子”的代理权销售信息,而此前已有媒体报道,“龙爱量子”被公安部门定性为“以量子科技为噱头的新型传销诈骗”,于2017年初被查封。
即便记者告知,赫渊仍不相信,而且乐此不疲。作为“组织的最底层”,他过得很艰难:有一次为“众筹医院”接送病人前,赫渊垂下头看着阳泉的鞋子,小声讨要10元钱坐地铁。阳泉白了他一眼,骂了一句脏话,然后掏钱丢在他怀里。
而在赫渊还算有钱时,他曾花费200万元,投资了2万元一套的“高科技”床垫、50万元一坛的“神仙酒”、1万元一台的净水器,最后都被证明是三无产品。
骆融直言,赫渊最后一定会六亲不认。赫渊的两个女儿,都几乎与他断绝了关系;亲友们不想再提起有关他的任何事情。可是,即便大女儿因家境败落而造成心理问题,赫渊仍然想把她拉入“组织”。
鲁长虎以前是赫渊资历最老的员工。他觉得是十几年前的一次投资失败,直接把赫渊逼到了这个地步,“病急乱投医,总想着翻身、回本。最不可思议的是,他对那些项目和产品,信得不得了”。
有个“万元买车项目”,据称交1万元成为“东家”,再介绍5个人,依次发展不久便可提车。赫渊听到鲁长虎在电话里吼叫警告“你不要做了”时,反而语气平静,讥笑一番:“你是个木鱼脑壳,我现在只差3个人了。”
但两年过去了,赫渊没有见到任何“东家”拿到过车,他自己也仍然只能坐公交车。
骆融怎么也想不清楚,丈夫为何会这般走火入魔。“电话一响,他的脚就生理反应抬起往外走。”有一年,赫渊为找“投资项目”,差旅费就花了10多万元。
赫渊的手机背面贴着一张二维码,这是他刚开始做的新“项目”。该“项目”推广方式,居然是“孝道”。
记者跟随赫渊团队去了重庆涪陵几家敬老院、托老中心,为老人按摩和捏脚。记者从一名已脱身的年轻人口中得知:该项目经由来自海南、广西的几个头目操控,形成拉人头、发展下线的传销圈。
团队的“善行”获得老人们的家人肯定,有人当即答应,帮他们推广100人。
“项目”成员戴志国为博欢心,竟跪下来给老人洗脚。他抬起头,骄傲地冲老人家人喊:“我已经70岁了!”
游说:区域代理人不慎说出“骗”
在赫渊两部手机里,所有下载的“项目”APP页面,都有“介绍人”、“分享人”和“受益人”几个操作栏。
那些天,赫渊和戴志国给记者介绍了一桩新的“生意”:某注册地为浙江丽水的卖菜软件。记者以“投资赚点钱给亲人治病”的名义,随两人去找该项目的重庆区域代理。“经理”姓吴,租了个一居室办公。
吴经理曾经做过国企的会计,也做过投资。去年8月,她仅花3万元就买到一个“代理权”。她像上课一样滔滔不绝:“携程不生产飞机、不盖酒店;淘宝不生产衣服;滴滴也没有汽车厂,跟这款买菜APP一样,解决的都是人们的生活问题。我们软件去年注册了10万用户,今年达到50万人,预计明年上市。现在公司拿出2.48亿元期权股,作为活动套餐赠送,现在就剩1000万元了,拿上就截止了。”
讲到兴起时,她在白板上画起“传播图”。“你成为分享者,1传10,10传100,一共可以到第10圈。10圈啊,这是什么概念?这是一个太阳系。”
记者免费下载该APP进行注册,上面信息显示,消费一瓶价值900多元的进口红酒,只需付款600元,赠送100股的期权股。其后,每分享一个下线,就能拿到60元红包,并且在“上市之后”,获取所有下线消费额10%的返点。
吴经理除了个人加入,还把儿子、女儿和丈夫都拉进来,3个多月里共计发展500人,共取得3万元红包收入。
她给记者倒上一杯“进口酒”,继续劝说:“等你想通了,看透了,已经迟了。”
她指着客厅和卧室一堆红酒,说:“你学过数学吧,分享500个人,500个人中每一个又骗500个人,最后是什么,是无数!”
也许是话说太快,她不慎说出了“骗”。
此时,呼呼大睡的赫渊收到APP“拆红包”的铃声提示,触电式地从沙发上弹了起来,大叫:“来了!60元!”
泛滥:聪明人设定规矩,贪婪者无法回头
离开代理点后,记者随即进行验证:所谓“进口”红酒,在国内几大电商平台上售价仅几十元;而位于浙江的该软件经营公司客服人员表示,该软件是合法开发的,对其疑似传销性质的推广模式并不知情。
记者被拉入该卖菜软件的一个团队群时,人数已经达到492人,吴经理负责在群里发送招商会议的时间、地点通知。其他几名核心成员,有人负责转发“某老师”营销语音,强调要“用心聆听”;有人负责诱导,在群里展示自己每天的红包数;还有人负责“心灵鸡汤”,如“参不参与是别人的事,我们需要的是有缘有福懂得感恩的人”……
据一名知情人透露:以前这款软件最低消费是300元档,现在只有600元档,说明他们要大量吸入资金,核心成员或正打算攒钱跑路。他告诉记者:“事实上,这种手法近年来并不少见,与曾经火热的‘云在指尖’发展程序类似。”
“云在指尖”有着“微商传销第一大案”之称。2016年,湖北省咸宁市工商行政管理局对“云在指尖”做出行政处罚决定,认定该公司从事传销违法行为。涉案公众号“云在指尖”关注人数达2400万余人,缴费人数达260万余人,涉案金额6.2亿余元。
骆融尝试了她所能做的一切:大闹会场,买录音笔取证,收集资料呈报给工商局、公安局,但都无果。一名工商局工作人员告诉过她:执法需要合法程序和确切的证据。而这些“组织”的骨干大多是聪明人,“防范风险意识”很强,若非打入核心圈,极难获取确切证据。
如今,骆融唯一能做的,就是挨个去给朋友们打招呼,求他们不要借钱给赫渊。而赫渊,每天仍在自己的几个“项目”上来回奔波。
最后一次送别记者时,经过一栋大楼,它的地基是赫渊曾经的基建公司在1995年建的。“这在当时是一个很大很大的工程。”赫渊说。
(文中人物皆化名处理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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